你不懂穷人



题记:为了悲剧不在重演

拙作《你不懂穷人》因为赤裸裸的真实,得到大家肯定,我惟愿自己没有这样的生活,写不出这样的文字;我也宁愿大家没见过这样的生活,不喜欢看这样的文字。

生活不会因为我们的善良愿望而改变它的逻辑,悲剧还在继续,我的家乡英山今天(22日)传来这样的噩耗——

年9月21日晚,在外打工赶回英山的叶某发现其10岁的女儿和4岁的儿子死在了租住在温泉镇的家中床上,其妻刘某下落不明,遂报警。经查,犯罪嫌疑人刘某(女,31岁)因长期家庭矛盾,加之性格偏执,于9月21日将自己一对亲生儿女杀害后自杀未遂。

母亲为什么要一而再地毁灭自己创造的生命?除了刑事案的解释,还需要社会学的解读。

《你不懂穷人》不想舔伤口,不想煽动仇恨,我只想告诉大家穷困是一种生活状态,是一种生命状态,它是对肉体和灵魂的摧残,它是社会的癌症,我们必须铲除那社会细胞癌变的机制!如果我们不能让社会的肌体更健康,它还会制造各种光怪陆离的病毒,残害我们,还会有母亲在绝望中疯狂。很多朋友看出了我的心思。他们说,现在物质生活远胜于几十年前,但弱势群体上升的通道越来越狭窄,我们的社会肌体中还有不少妨碍人全面发展的机制,温故知新,这才是中国今天的痛。

写悲剧不是嗜好悲剧,而是为了让善良的人们提高警惕,警惕悲剧,消灭悲剧。

很多朋友对拙作的一些细节提出质疑,年代久远,我的记忆有些不够准确,请大家原谅,我也来不及一一订正。

又有人认为这样的文字太黑暗,我尊重这样的意见,我也会写出欢乐的文字,至于这篇东西,已经没法改变它的基调。

一、悲惨世界

一篇蝼蚁文,引来很多支持和批评。

我是资深穷人,经历过比杨某兰还苦难的生活,我的亲人们现在的生活也不必杨家强多少。在我看来,很多批评和支持的言论都犯了同样的错误,热衷于从概念和逻辑去结构事件的内涵:有人急于用所谓事实真相缩小此事的社会内涵,有洗地之嫌;有些人盲目抽象地扩大内涵,又不能说明个案与社会运行机制的关系,让人不能信服。

我经历的故事可以很好的说明几个问题……

1、“物质如何变精神”,物质穷困如何转化成精神绝望;我的一个聪慧的哥哥就是这样得了精神病。

2、制度的缺失、宏大的社会主题如何转化成塑造个人命运的具体细节。

3、我生活过环境里,喝农药自杀几乎是绝望农民经典的自我了结方式,我至少见过三个类似的故事,这些“经典”故事后面有着同样“经典”的逻辑。

这是一些黑暗痛苦的故事,有的故事现在还在发展,比如贫困摧毁了整整一个家族的健康。讲述它们意味着重新翻开伤口,但如果这有益于大家了解中国社会的复杂性,激励一些人致力于减少社会的阴暗面,我也愿意跟大家分享这些故事。

好了,说一个具体的线索吧,当12岁的我翻越大别山步行里买回一担救命粮时,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吗?

全家福和几位亲戚。

1、房子:生命的寄居壳

蜗牛为什么要造一个壳?中国人为什么要拼命买房?

这个壳寄放你的肉体,安放你的灵魂,为你提供最起码的安全感。

大家都看到了杨某兰家的房子,我家的房子曾经比它小一半,矮三分之一。

那是村里的两间牛棚,长约十米,宽两米多,进门都要低头。房子东头是土灶和水缸,中间是矮饭桌,西头两张床,全家七口就睡在那里。

我就出生在这牛棚里,一直生活到九岁。

上大学时看过《李顺大造屋》,我哭了。房子是李顺大的命。作者懂农民,他把屋顶下的空间和农民命运的关系揭示得那么生动。

现在在城里打工的年轻人租住一个小房,除了拥挤,它很难给你更多的压迫和折磨。在农村完全不一样,他几乎是农民的全部家产,很多东西跟它捆绑在一起,比如说孩子将来能不能找到媳妇。

我的哥哥们就找不到媳妇,一直到现在,这和当时没房子很有关系。睡觉的地方都没有,谁跟你?

二哥在临去世前,最大的愿望是为孩子们造一个房子。他把我寄回治病的钱,全都用于造房子。

年9月9日,夕阳西下,二哥在躺椅上指挥大家搭好最后一个台阶,房子终于落成了,当晚他就闭上了眼睛,时年50岁。他把人生最后的一点精力都总在了这个房子上。

我趴在二哥的棺材上哭晕过几次,有谁知道我为谁而哭?

十年后,二哥的女儿出嫁,在同一个地方我又哭得全身稀软,又有谁知道我为谁而哭?

2、12岁买粮记

70年代农业学大寨高峰期,极左和饥饿同时达到顶点。县里同时推开几个水库和改河道的大工程,老弱妇孺留种田,加剧了粮荒。

出路是翻过大别山,到安徽太湖等地要饭或者买粮。那边没有这边极左,大家还能吃饱饭。

年,我虚岁12岁。四月,去年分发的烂红薯口粮早已吃完,父亲借来8块钱,叫我翻过大别山,到安徽霍山去买粮食。

一天清晨,天刚麻麻亮,我扛起扁担,袋子绑在扁担头上,和张窑匠出发了。张窑匠偷偷到安徽去做瓦挣钱,他为这事挨过很多次斗。

过了东河就是公路,这条公路从县城往北,一直通往英山北界的红花,翻过红花就是霍山。红花离我们家80里,公路上有公共汽车可以到红花,车票是8毛钱。我们没有车钱,只能走。

第一站是60里外的草盘地,找到在那里修电站的我大哥,歇一晚,第二天上午到红花,下午到霍山太平畈,全程里。太阳还有五丈高时,我们终于到了一个山冲,山谷里有一独家。窑匠说这里就是霍山县太平畈。

窑匠把我交给一对夫妇,说要找他的一个徒弟,看看哪里能买粮食。

这对夫妇给我做了一碗米饭。半年来我都在吃烂红薯,偶尔能喝到一碗大米稀饭,米饭的味道似乎很久远,很陌生。

两口子点起一盏油灯,给我盛上一碗米饭端到桌上,还有一碗青菜,他们并不吃,在忙自己的事。

我看着这碗冒尖的米饭,那样白,那样香,香气从嘴里钻进去,走遍全身,有一种催麻的作用,我觉得全身都在微微颤抖,身子好像在一寸寸发软。没有力气拿起筷子,我看着米饭两眼发呆。

窑匠还没回,这要买不到粮食怎么办?

心底里漾起一种悲凉和恐惧,传遍全身,身子抖得更厉害,手在桌子上,根本抬不起来。豆大的灯火在灯盏里摇曳,整个屋子忽明忽暗,墙上有大团黑影在晃,好像有很多人在走动。眼泪在眼眶里转,终于越过眼眶,顺着鼻子流到嘴上。

我抽噎了几下,突然放声大哭,人很快瘫倒在板凳上。

主人两口子听到动静赶快跑过来,问我怎么啦,拍我的后背和胸脯,我一面哭,一面全身发抖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
他们慌了,连连说这可怎么办,来了个小客人,不吃饭,只会哭,又找不到医生,怎么办哪?

看他们那么着急,我不忍心,不敢再放声哭了,只是不断抽噎。两口子见我不再大哭,劝我吃饭,我嗓子全是硬的,也没了饿的感觉,还是一口没吃。见我平服了很多,他们卸下一块门板,找来一块被,叫我睡下,他们自己也去睡了。

这一躺下,才知道像被人捆着痛打了一天一样变身酸痛,我12岁了,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山路。

吃过早饭,我把稻子分装在两个深棕色的化肥塑料袋里,别过那家人和窑匠,独自上路。我要再走里,把这救命粮挑回去!

山路很窄,两边是荆棘和灌木,扁担无法横在双肩上,只能单肩挑起,让两袋子东西和人在一条直线上前进。山路陡峭,我身高不够,即使让扁担前高后低,前面的袋子仍然拖在地上。竹子扁担十分光滑,扁担倾斜角度过大,在肩膀上根本按不住,前面的袋子直往身上撞。

一步一步往前挪吧。用得最多的左肩很快磨破了皮,我把破褂子脱下来,作了垫肩。这样上身,完全失去了对茅草和荆棘的防护,很快身上就满是拉伤的小口子,汗水一泡,像撒了盐一样生疼。

来时跟着窑匠,觉得路并不难记,但现在一个人走在山里,每走一段就得想想路对不对,只有见到路边有眼熟的歪脖树和怪形怪状的石头,我才敢相信自己走对了路。

脚上的两个血泡完全破了,薄薄的鞋底完全挡不住石头子咯,硌一下就像拿棍子捅一下。

一步一挪,终于都能看见红花公路了!心里高兴,脚底没留神,一脚踩空,跌下了一处土坡。赶忙翻身看两袋子粮食,万幸,袋子还没破!

我爬了起来,这才感觉到右腿疼得钻心,踝骨上方一寸的地方撞在了一块石头上,破了一个半寸长的口子,往外流血。在破褂子上撕下一条衣服边,绑了绑,系好扁担,继续和我的两袋粮食一起慢慢往前挪。

终于,在太阳离西山还有几丈高的时候,我走完了40里山道和10里公路,找到了大哥的工地。

第二天,吃过早饭,大哥把我和粮食带到公路边,拦了一辆工地到县城拉水泥的货车,让司机捎我到我家的河对岸公路上。

挑着粮食走到河边,傻了!不知是上游下大雨还是水库放水,河水比出发时涨了一倍还多!

水深齐腰,两个袋子被水流冲击,根本就不受我控制。我紧紧抓住扁担,不敢稍稍松手,只要一松手,这两袋救命粮食就不知道要漂哪去了。

河水越来越深,都到胸口了,脚经常踩不到底,我和两个米袋子都在水面上漂着。漂着也不能撒手!我不会水,那种失重的感觉让我恐惧。我扯着两袋子粮食,拼命往河东走。好在河那边施家湖的杀水摆把水流杀向河东,只要不沉到水底,肯定能够到河对岸。

终于,我扯到了一根河东岸伸到水里的柳树枝,我和我的粮食终于被水流冲到了河东岸。上岸回头一看,真是后怕,大概斜漂了两里路!

30年过去,每当我回头看到右腿上那个酒盅口大的伤疤,我就能回想起那次买粮的每一个细节。——小腿的伤口,因为得不到消毒治疗,一直溃烂到第二年,都能见到骨头。医院打了几针青霉素,才慢慢愈合。

3、村里死了人

年春天,一个深夜,村对面山上突然有人喊叫起来,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。听声音,是邻近的第六生产队(我们是五队)粮食保管室抓了一个贼,贼是本村人黄太元。

天刚亮,对面山上再次发喊,黄太元在家门前吊死了!

很快,事情的原委就清楚了。黄太元拿了一根小竹棍和一个小布袋,半夜来到村保管室屋后沟,用小棍在砖墙捅开一个缝,让里面堆放的稻子流出来,才接了十来斤,被值夜的发现了。

黄太元是一个地主的遗腹子,父亲死于土改时,算起来太元死时应当二十二三岁。姐姐嫁人后,他就和母亲相依为命。黄太元很斯文、胆小,平时很少说话,我印象很深的是,他的耳后有邮票大一块头发是白色的。出事那几年,他母亲常常作为地主婆挨斗。太元偷粮食的时候,母亲生病,家里又没有吃食。

很快,山沟里宁静如常。除了太元的姐姐,我相信,很少有人还想得起来,村里有个俊秀斯文的青年叫黄太元。

那年月,人命如草。

我见过众多横死的村邻。四婶因为和家人吵架和农药死了,我去为她送葬,满屋农药味。王昌勋有两个女儿一个呆傻儿子,女儿出嫁后,也突然喝农药死了。不几年,他那叫来生的儿子也突然死了。我有个徐姓的同学,二十来岁也上吊死了。

上高中前,我几乎参加过村里所有死去的人的葬礼。我父亲是老共产党员,生产队长,村里每次死人,他都要主持葬礼并抬棺,我每次总要跟随看热闹。到现在,我还记得村前村后山坳里那些逝者长眠的位置。他们有好几位是横死的年轻人,包括在修河道时被电打死的黄继国,公家补助了他寡母20元钱。还有几处坟茔埋葬的是发大水时冲下来的苦命人,父亲带人用草席将他们包裹了,埋在我们村的山上。

二、邂逅死神

1

穷人不只是感到寒冷,他们的生活中也有温馨和欢乐,尉医生就是我的救命恩人。

年3月,再过两个月我11岁。下嘴唇离右嘴角大约两厘米的地方,鼓起一个小肉包,像粉刺,不痛不痒。“粉刺”渐渐长大,有半粒米大。这“粉刺”一碰就出血,而且流血不止。

四月,村里来了两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和女人,是武汉“湖医”来的医生。我麻着胆子,让他们看看我的“粉刺”,女的掰开嘴唇瞧了瞧说:“恐怕是血管瘤,直通血管,要用激光烙。”

我立即起了一种恐惧和莫名的兴奋。这里长的居然是一种有名堂的病,还要用激光!把血管瘤和激光的事告诉了家里人,没有一个人知道它们是什么,也没有人提出治疗的建议。

“粉刺”到半粒米那么大就不再长了,出血越来越频繁,时间也越来越长,好在每次用手指压着,最终都还能止住。

日子,每天在放牛打柴上学中度过。那时的上学是学工学农,开山种茶劈山填湖,上学比在家里还累。每天晚上,把自己放倒在稻草铺就的床上,立即像死狗一样只有鼾声没有了知觉。

五月是抢种早稻和抢收小麦的“双抢”季节,学校照例放农忙假,让孩子们在家里充当割麦插秧的主力。每天十多个小时高强度的劳动,人只要一粘床铺,立即进入黑甜乡,与其说睡着了,还不如说是死去,第二天天刚亮,大人需要连喊带推,才能把这些“死人”唤醒,再让他们拖着僵尸一般的身体到田地里劳作。

一天早上,天麻麻亮,我自己醒了过来,想翻身坐起,却头沉得像被石磨压住,怎么也起不来了。用手撑住竹垫子,却满手都是一种黏黏的东西!赶紧叫母亲点亮油灯,鬼火一样的油灯亮起,母亲突然尖叫一声,油灯差点掉到地上!

我借助微弱的灯光看了看自己,见自己上半身躺在血泊之中,竹垫子上也都是血,有的血已经半干,黏黏糊糊的,像熟透了的苦瓜瓤子。

2

这些血都是从那“粉刺”里流出来的!现在血已经不外流了,也许我身上的血已经放干了。父亲赶紧起床,只听他说伢儿脸色像黄蜡,医院。

天大亮,父医院,我头晕晕的,全身软得像面条,紧紧黏贴在父亲瘦得没一点肉的后背上。

医院,父亲把我放在一个屋子外间的目长条椅子上,自己进到里间,求一位S医生——我还记得他的名字,也许他还活着,取个代号吧——救命。

“你这伢儿血管瘤破裂!要到武汉用激光烙,我们治不了!”S医生很坚决地说。

“你们好歹试试?我是一个老共产党员,我向你们保证,治死了算我的!算我的!你们放心治,好不好?我不认字,你们写上,我按手印,好不好?”父亲在哀求医生,我第一次听到人把我和“死”连在一起,就像有人往自己身上灌冰水,冷的直抖索。

“你说得轻巧!我们治不了!我们负不起这个责!比到别的的地方想办法吧!哪里也治不了!”医生冷冷地坚决地回绝。

父亲没再说什么,他走出里间,把我又背在了背上。我像面袋子一样趴在他背上,感到他的身子在一下子一下子地抽动。

医院,在路口犹豫了一阵,好像要决定往哪里去。他说,我们到西庄畈管理区卫生所去试试吧。

父亲背着我翻山过河,15里路,没有歇过一脚。终于到了西庄畈卫生所。

卫生所坐落在一个面向土门河的小山上,有大概十来间土坯房。父亲背我进了其中一间诊室,进来了一位男医生。

这医生二十二、三岁的样子,中等身高,国字脸,脸皮白净,不像乡下人。更不像农民的是他非常和善,甚至满脸喜气,他仔细看了我的嘴唇,说我恐怕已经感染,身上已经有浮肿,他愿意动手术试试,看能不能把流血的缺口缝起来!

父亲很感激,问医生叫什么,他说叫“尉(RU)应年”。医院的遭遇,尉医生皱了皱眉,说那医生是他师傅。

当天下午,我就要做手术。

医生没来,我就独自先走进了手术室。

手术室是和珍视一样的土坯房,门口挂着半块白布,上面有三个红字——手术室。有一扇向西的窗户,太阳正好透过木制的“栏杆子”射进来。一张蒙着白床单的床,一张桌子,桌子上有几个铝皮饭盒,放着刀剪药棉之类的东西。

我眼睛扫视了全屋,再没看到手术室有什么与其他房间不同的地方。看完墙上看地下,我发现墙角土地上有一个放电池的纸盒子,盒子没盖盖,里头放着一团肉,再一看,那分明是一个没成型的小孩!小孩大概五寸长,手脚都有了,脸上嘴有了,该长鼻子和眼睛的地方只有一点肉泡泡,就像播下的豆子正要发芽拱土。

尉医生走了进来,说那是刚打下的一个小孩,大概四个月。

3

尉医生叫来一个护士做帮手,让我躺床上,给嘴唇上打了一针麻醉,又往我脸上蒙了一块有洞的白布,就开始通过洞口在我嘴唇上做手术。

从来没有打过麻醉,又担心痛,很害怕,但想到这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,心底里又像有一个柱子长起来,我扶着这假想的柱子,很快稳定了心神。

医生用刀切开血管瘤时,我嘴唇已经变成了一块木头,感觉不到丝毫的疼。那地方离耳朵不远,能够清晰听到刀子的切割声。

护士按着我的嘴和白布,方便尉医生切割缝针。但她一只手紧紧摁住的是卡我鼻孔,出不来气,我只好拼命吹气,提醒她挪下手,她以为我要乱动,摁得更狠。

手术不多大会就做完了,我被扶到病房休息。那是这个卫生所唯一的一间病房,在十来间土砖房的西头。屋里有三张床,西侧一张已经躺了个老太太,我躺了中间一张,东边一张空着。

入夜,病房里电线上吊着一个25瓦的电灯。没有任何分心的东西,麻醉也醒了,嘴唇很痛。我不能吃饭,打了一针葡萄糖。母亲陪着我,小心安慰我。

熬过了第一晚,第二天我就可以起床了,只是精神恍惚,两条腿不停打辫子。

我勉强到卫生所外上了一趟厕所,见粪坑里丢着几个死孩子,都是比老鼠大不多少的,吓得没完事又回来了。

下午,卫生所一针骚动,人们往手术室抬进去了一个人。手术室也没关门,我往里头看了看,在昨天我躺过的那床上,有个女人在哼哼,肚子已经被拉开,很厚的黄油翻到了肚皮外。

我不敢看了,回到病房。不大一阵,病房里抬进来那胖胖女人,还有一个刚生下来的胖小子,重达八斤,就是这八斤肉,在她娘肚子里闹腾了一天,把她娘没给折腾死,用板车拉到这里,让尉医生动刀子给取了出来。

这小子睁着大眼,他家里人用勺给他喂糖水,看那样子不像刚出娘胎,倒像是出世了三天。

4

有了这娘儿俩,病房里就热闹多了,小家伙晚上不停哭闹,我也无心想疼了。

麻烦的是,我浮肿越来越厉害,没有任何补品,早上喝稀饭,中午和晚上是一碗米饭,加半碗煮豇豆。

哥哥们在占河水库工地,离家80里,父亲在大队茶场,只有母亲陪着我。父亲来看过我两次,有一次说借到了一斤肉票,又借到了7角4分钱,他于是淌过土门河,到水口桥合作社买回了一斤肉。

这一斤肉本是不大的一块,一头是骨头,一头是肥肉,肥肉被母亲割下来熬油,剩下中间一块半瘦半肥的煮熟了,盛在一个小饭碗里,母亲让我吃下去。

那年头,一个人一年只有一斤肉票,所谓吃肉,都是过年时在一堆面条或者菜里,有那么几片肥肉。那肉没人舍得吃,通常是吃下面和菜,把肉剩在碗里,下次来人客,再把他们放进碗里。到亲戚家拜年,往往就有这么一碗面和这么两片肉,面是新煮的,那肉就不知道有几个放在嘴边舔过了。

面对这半碗纯肉,我实在感到受之有愧,觉得吃下它是罪过。让母亲吃,她坚决不吃,一定要看着我把它吃光。这半碗肉就是我在生死线上转了一圈得到的唯一补品。

一周后,我出院了,母亲千恩万谢过尉医生,带我出院了。

过几天,尉医生步行15里,翻过几座山,到我家做过回访,开了些利尿消炎的药,让我消肿。尉医生永远白白净净,脸上永远用祥和的微笑,走到我家黑屋子,屋子马上就亮了许多。

出院后直到今天,我再也没有去过西庄畈卫生所。

过了两年,我上中学了,有一天突然无意间听同学说尉医生死了,死的很惨!

5

过了两年,我上高中了,有一天突然无意间听同学说尉医生死了,死的很惨!

这同学原是尉医生的同村,他讲述了恩人生命最后的时光。

年,英山遍地都是学大寨的工程,有河的改河,无河的挖山。挖山是要把树都挖掉,改成像大寨虎头山那样的梯地。梯地上没有土,只好再挖深沟,往里填从山下挑来的熟土。

年冬天,一个寒风凛冽的晚上,西庄畈卫生所匆匆跑来一个人,说在他们夜战挖山的工地上出现了塌方,有人埋在了土里,要赶快抢救。尉医生抄起急救箱,就和来人跑向十里外的工地。

工地上,沟豁纵横,在跳过一个深沟时,尉医生不幸踩空,跌进了深沟里!

尉医生当时就不能动弹,他自己用手摸了摸,告诉同行的人,腰椎断了,走不动了。同行的人赶快叫来人,把尉医医院。

医院的细节,尉医生后来没有得到很好治疗,腰部都溃烂了,24岁那年的春天,他撒手西去,留下了年轻的妻子和刚一岁的女儿。

苍天为什么要带走尉医生?1他是那样和善热心,永远朝气蓬勃,难道是上天缺少这样一位医生?

听完同学的讲述,眼泪夺眶而出,找到校后一个没有人的角落,在那里哭了一节课的时间。

40年去过去了,在写这些文字时,我还能清晰看到尉医生的笑,还是那样年轻,还是那样无畏。在那荒山野岭里,那微笑是照亮很多无助穷人的太阳和月亮。

三、我的太阳

物质匮乏有时并不可怕,更可怕的是它侵蚀还没成熟的心智,用屈辱和绝望给你永久的创伤,让它溃烂、钙化,那些心智成熟后遭逢困难的人,不一定了解这种复杂的机制。

幸好,生活中那些温暖的元素,也在通过类似光合作用的机制,转化成支撑生命的能量。

深陷冰窟而没有冻死,那一定是你找到了足以对抗寒冷的热源,我有足够的能量源,比如母亲。

父母和大侄女

1

年,因为极左,无钱无粮,生活空前困难。二哥脑子灵活,发现粮管所收粮和领钱不在同一地方,有冒领的可能。他仿冒了一张几元钱的卖粮收据,叫三哥去冒领卖粮款,我11岁,跟随三哥望风。

我们的计谋第一眼就被人识破。粮管所给派出所打去电话,来了两个人抓走了三哥,我全身筛糠,尾随其后。三哥抓进派出所后,我一直蜷缩在派出所外不远处。

派出所又给村里打了电话,这是我们最害怕的。

下午三哥放了出来。兄弟俩一路回家,一路无语,我仍然停不住全身哆嗦。走到离家一里多路的地方,看到一个小脚老太太摇摇晃晃地向我们移动,那是母亲!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一顿怒骂和皮肉之苦在所难免!

距离在一步一步缩短,心跳在一下一下加速,等到面对母亲,出人意料,她的面孔上却是微笑!“你们干的好事,能干呀!”然后再无二话,默默领我们回家吃饭。

四十年过去,母亲的表情还像面前的油画一样清晰,甚至每一道皱纹的走向。母亲面色发红,明显气怒,但用僵硬的笑容盖住气和急。

这应当是母爱的本能。可是为什么还有母亲要砍杀孩子呢?这样的母亲一定是迷失了心智。

这件事后不久,有一天母亲突然拿了一个破布袋子,说要和毛正英细奶出远门。

我很奇怪,她这小脚能到哪里去呢?到哪也不能不带着我这个小尾巴呀?

三天后的黄昏,母亲回来了,袋子里是几块干的苦地瓜片,原来母亲和毛奶奶到安徽太湖要饭去了。

母亲说,她开不了口,都是毛奶奶要来的,分给她一点。毛奶奶还在太湖,她实在放心不下孩子,提前回来了。

我至今不知道。来回里山道,母亲的小脚是怎么一下一下钉过去的。

母亲和大侄女

2

母亲46周岁才生我,我第一眼见到的母亲就是一个小脚老太太。她身材矮胖,又有心脏病,走路歪歪斜斜。这个看起来随时会倒下的身体,从来就没倒过,她是我深信不疑的靠山。

三哥从小非常聪慧,心思细腻,我五六岁和他一起放牛打柴时,常常听他说一些很让人惊悚的话,又一次他就和小伙伴说“死了也没什么可后悔的”。

年秋天,三哥突然疯了。疯狂乱跑和打人,谁也摁不住。

有一天他回家了,把我摁在床上,掐住我的脖子,我无法进气和出气,已经翻白眼了。幸好母亲知道了,冲进来拼命掰开三哥的手指。

三哥医院,母亲陪护。

家里没有一分钱,住院费没有交,医院提供给病人的饭菜。父亲送去柴米,又借了一个铝锅,医院后山山坡玩了个土灶,在那里熬粥喝。

我家离县城近40里山道,父亲是老共产党员,不可能不干农活天天伺候病人。哥哥们在60里外的西河水库工地,集中营式的军事化管理,任何人都没有私逃的可能。送柴米的任务落在了我的身上。

第一次去县城由父亲带领。在县城东关河滩上,父亲跟我讲述当年发生在这里的国共战争,他说满河滩都是死人。父亲那时是县农民武装委员,我没问他是不是参加了战斗。

很快,由我独自第一次送柴米。一头是木柴,一头是大米、蔬菜和其他用品,一担东西将近50斤。

朝阳升起,喝过一碗稀饭出门,5里路后来到土门河口。远处沙滩上,几只喜鹊争吵,我知道那里一定有死去的野物,放下担子就冲了过去!河滩上有一只比筷子还要长的干鱼!闻了闻,还不是很臭,找了根草,把它挂在担子上继续前行。

很快肩膀磨破了,腿也迈步动了,下午翻越北风岭,只能一步一步往前挪。

医院到了,天也黑了。母亲很高兴我拿来一条鱼,立即检查了一下,剔出几个蛆虫,熬了一碗鱼汤。她给我半碗,我没喝,默默地走出了病房。

3

在西河工地的二哥听说老三得病,借钱买了二斤挂面,放在军挎包里,步行60里,晚上八、医院。

英山县虽是鱼米之乡,极左年代,虚报产量,粮食几乎全部交公,只剩下一点勉强糊口的口粮。小麦更是绝大部分交公粮,一般一个人一年能留下十斤小麦。人们通常在端午节前后吃一顿馒头,在春节时再用小麦换一点挂面,不是过年,是见不到挂面的。

那天我正好送柴米在病房,二哥找了个屋角坐着睡了一小会,连夜返回水库。

晚上九点左右,我拿起一把面条到后山坡上煮面。山坡上黑灯瞎火,捧着面锅返回病房时,一脚踏空,面条全泼到了地上,铝锅也滚出去老远。

头嗡的一下,眼前一黑,心像崩了出去!脚也钻心痛,肯定崴了。我立刻爬起来将烫手的面条划拉到锅里,一瘸一拐找到一处水房,冲掉沙子,把面条放回锅里。

面条放回一楼的病房后,我眼眶里全是泪,但这泪好像又被大火逼住,烧干了一个硬壳,流出不来。

我默默走出病房,不知往何处去,两只脚像脑子一样麻木,全身木偶一样自动往前挪移,挪到了三楼阳台。阳台上有一堆扫病房的扫帚,我就偎在扫帚堆里,阳台外是县城的主干道,人来车往,我什么都没看见,什么都没听见,只在想人为什么要活着这样一个念头,其余的世界跟我没关系。

半夜,突然我听到凄厉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,那是母亲。在忙过一天送走二哥后,她突然发现小儿子不见了。医院,跑到大街上,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喊我的名字。

我没有答应。我站不起来,也张不开嘴,眼珠子好像也不会转,我就像木头一样任凭母亲像狼一样嚎叫到深夜。

4

如果健在,母亲今年正好一百岁。

母亲出生在鹿溪冲一个叫花桥的山沟里,六岁时我随母亲去过她那已经没有娘家人的娘家,河沟上有一座带屋顶的有画的木桥,很像这几天电视新闻里出现的那些被台风暴雨摧毁的福建文物。

我听到地里有人叫母亲的乳名,母亲叫“爱儿”。这是我从没有告诉别人的秘密,这世界上大概只有我知道母亲的乳名了。

母亲几乎从来没得到过爱!

她生下来不久外婆就死了,外公是地主,有一个妾,她将母亲卖到太湖做童养媳。母亲生了一身疮,被人退了回来。母亲再次给到几十里外的周家做童养媳,婚后不久,丈夫征兵死在外面,带着两岁的大哥改嫁给我父亲。在杜家几十年,母亲不知道什么叫温饱,只有无穷无尽的劳作。五个孩子,猪,鸡,做饭,浆洗缝补衣服,全是她的事。

母亲并不怎么抱怨,相反,她还有天生的幽默,我现在的幽默感有八成来自她的遗传。我还记得她说过的许多有趣的话,比如说“女人三宗狠,一哭二饿三吊颈”。

母亲去世于年,享年75岁。

接到母亲病危电报到我赶回家已经是第三天下午。母亲看起来好像完全没有生命迹象,但身体还是热的,也似乎还有一丝意志,我叫了几声娘,她眼窝里流出了眼泪。大概十分钟后,母亲再也没有了任何反应!她用最后一丝生命,支撑了三天,等待她的心肝宝贝归来。

我大叫一声,哭死过去。

醒来后,天已黑净。我撵走了所有人,我还要和母亲睡在一起,像小时候一样,像我大学回家探亲那样,用胸口暖她那冰凉的小脚。我希望母亲能半夜回来,能跟我说话。

一夜陪伴母亲,没有任何异象,鬼魂之说纯粹是鬼话!早晨,我挪开母亲的枕头,在底下稻草中发现一个小袋子,倒出来一看,是我几岁时的两件玩具:一个打火机,一粒鹅卵石,这两样东西,我已经有二十多年不见。现在,它们躺在我北京家里的抽屉里。

母亲在病榻中

儿时玩具,母亲收藏了二十多年我浑然不知。

四、我击中了中国痛点

我以为扔出去的是一颗石子,却撞塌了一座山。

拙作《你不懂穷人》引起的反响,大大出乎我的意料。天南地北都有声音传过来:我们都是穷人!一位远在南非叫“大松同传”的朋友发来信息说:“在南非,半夜读到你的文章,竟至失眠。感谢您说真话,说人话。”

三天,三篇文字在几个公号上的阅读量已经超过四万。几万声回响让我泪流满面。他让我对生活、对人世有了一些新的感觉。比如今天早上挤地铁,我知道压迫我左半身的这位大胖子,他不是一堆赘肉,他是一个生命,他是我的兄弟,他有着跟我共同的基因,我们的基因中有个共同的痛点,它叫穷人。

我扔出去的是我自己的一些真实经历,每一个标点都真实,他是我个人的小故事,但我击中了中国的痛点,引起了巨大的共振。一位高中女同学发来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白癜风医院有哪些
治疗白癜风医院哪家好


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kmyoc.com/xglzl/1191.html